京城冬月,雪落满城。
太医院的角落中,云意只着一件单薄襦衫,立在寒风中的身子摇摇欲坠。
她看着从老太医手中接过的药丸,唇齿相颤:“吃了它,往后三个月我当真便会像患了肺痨一般死去?”
老太医迟疑了一下才回:“是,公主当真想好了?”
他视线落在云意脖颈和手腕上,还未消下的红肿不知何时又多了些淤青。
老太医眼底划过一丝心疼,但也只能悲悯地叹息一声。
云意似是觉察到他的目光,她后退了两步侧过身:“那些棍棒落下来的疼比死痛苦的多,这药于我是解脱。”
说着,她将药丸一口吞下,利落转身而去。
老太医望着云意离去的方向,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太学院门外。
云意站在角落中,两颊冻的通红,嘴唇却渐渐泛了白。
她望着门檐上的牌匾,稍显憔悴的脸漾起一抹浅笑。
还有三个月,足够她陪着他。
午时过半,太学院的门终于开了。
年幼的皇弟们还有宗师子弟尽数离去后,云意才瞧见与友人相携而出的陆晋。
她黯淡的双眸霎时燃起了一束光,胜过日下的莹莹白雪。
云意忙裹紧衣领,将身上的伤痕遮住后,迎了上去,笑唤:“先生,我在这儿!”
陆晋闻声,眉头一蹙。
再看云意褴褛的衣衫,斥声道:“公主这般穿戴,实在有失皇家颜面!”
云意的笑顿时僵在脸上,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满是补丁的衣服,又看了看陆晋洁白的袄氅,强扯着嘴角:“我不受宠,除了先生,谁当我是公主。”
说罢,突将怀里一直捂着的滚烫红薯献宝似的递到陆晋面前:“这是上次先生未吃到的烤红薯,就是京城东角那家,先生快尝尝。”
那家店子客如流水,价也高出一大截,云意替冷宫宫女守了十多日的夜才得以换来买一个红薯的钱。
然而陆晋只是扫了一眼,她讨好的笑更是刺的他烦躁:“陆晋受不起。”
话落,他转身便上了马车。
车轮滚动,云意忙追上去,一边小跑着一边掀开车帘:“先生,你当真不尝尝?我等了很久才买到的。”
也不管陆晋接不接,直接将红薯塞进他手里,却将他的衣袖蹭出一片黑灰。
云意有些懊恼,想着下次一定要记得让店家包的紧实些。
“公主以后莫要再做此等自降身份的事,回宫吧。”陆晋的声音清冷。
云意神色一变,脑海中不断闪过她被棍棒痛打的画面,脸上的笑渐渐褪去。
要回去吗?回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。
“我知道了,先生也早些休息,我改日……”
云意话还未说完,陆晋的马车已经到了几丈外,只留下雪中两道深深的车辙。
她怔怔地看着马车,想像往常那样朝它笑笑。
突然,红薯像腌臜一样被人从车窗中扔了出来,砸落在雪中碎成了一滩泥。
云意愣了片刻,顺着车辙走了过去。
她蹲下身,冰凉的指尖戳着只剩一丝余温的“泥”,眼眶渐渐泛了红。
风雪又至,云意回了宫。
过路的宫女无一人向她行礼,自顾自地谈论着关于宫中之事。
云意无心理会,却在听见“陆太傅”三字后,腿仿佛就被冰固住了一般,再也挪不开。
“皇上刚下了赐婚圣旨,七公主与太学院太傅陆晋不日完婚!”
云意想上前追问,宫女却像是躲瘟神般一哄而散,无人多看她一眼。
红墙绿瓦,白雪枯枝。
云意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,心因她们的举动泛起阵阵酸涩。
她不明白,为什么她们总这么对自己?只因自己是冷宫妃子的女儿吗?
云意落寞地走到华清宫,这里是抚养她的欣贵妃的宫院。
未等她请安,欣贵妃见她狼狈模样,劈头盖脸斥骂道:“你这副模样是要给谁看?是想让人瞧见说本宫苛待了你吗?”
痛骂过后,云意又被罚跪在院中的青石路上。
雪地寒凉,况青石本就是纳凉之物,单薄的衣衫挡不住严寒,凉意似是穿透了骨缝儿钉在她身体的每一处。
云意不知跪了多久,直到听见太监传信儿说皇上要来,欣贵妃嫌她碍眼,让她滚了。
她垂眸掩去心涩,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回冷宫。
她虽养在欣贵妃膝下,但冷宫的一隅,才是她安歇之所。
深夜,风雪未停。
云意浑身滚烫,伺候她的宫女阿兰见她脸色不对,忙去请老太医。
然而半个时辰都不到,阿兰就独自回来了。
“太医说‘公主所用之药可解热毒’,公主,他这是什么意思啊?”阿兰看着云意眼底满是担心。
云意眼神一暗,知晓老太医是何意。
她先前服下的药本就是毒,以毒攻毒,很快会痊愈,只不过会受些苦罢了。
“没事,你下去歇息吧。”
云意打发走了阿兰,独自一人躺在冰凉的榻上。
冰天雪地,她身下只垫着一块不过半指厚的破烂夏席,没有一丝暖意。
云意迷蒙地半眯着眼,全身都好似被冻得麻木,仅存些许丝丝缕缕的痒痛,可偏生脑袋像是埋进沸水中,烫的她昏涨。
恍惚中,她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,她与陆晋相遇那天。
那日,陆晋随陆父入宫,碰上了七岁且正与宫女争食的她。
在被宫女们围打下,陆晋像是神仙一样出现救了她,给了她糕点,还让教她识字念书。
他就像一抹温暖的光,照进了她阴冷黑暗的心底,那一抹温暖,她记了十年。
可现在,那温暖要离开了。
积在眼眶中的泪终究是承受不住,堪堪落下。
云意以为自己还能陪陆晋三个月,却不想先离开的,竟是他。
不过半月,陆晋和七公主的事传遍了整个皇宫。
云意想到自己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,顿生了个想放肆一回的念头。
她要去找陆晋。
思及之前他说的话,云意从柜中翻出不知放了多少年也不知道是谁的一件旧袄套在身上。
一路逆风,雪落满头。
到了太学院,云意才知道陆晋今日休沐。
她只好又去了太傅府。
之前云意来过太傅府几次,府门小厮知道她的身份,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拦。
云意轻车熟路地闯进书房,满身狼狈地望着正在看书的陆晋:“先生,你要成婚了?”
陆晋皱着眉,目光似寒风将她扫了一遍。
破袄长到脚踝,不知为何短了一截的袖口,原本苍白的脸此刻红的发紫……
他的打量让云意有些无措,这是她唯一一件能让他满意的衣服了。
云意忙转移他的注意力,追问:“先生真的喜欢七姐吗?”
她看着陆晋,心情复杂至极。
她既希望他说是,这样她还能在死前看到他迎娶心仪之人。
就像旁人说的,七姐是枝头凤,只有她才配得上陆晋。
可又希望他否认,满足她心底里那一点点的奢望,奢望他会喜欢自己……
“臣的私事与公主无关,请公主回宫。”
然而陆晋冷冷说完,就叫人将云意强带出了府外。
太傅府外。
云意呆呆地站在雪中,耳畔还回荡着陆晋带刺的话。
她母妃早死,除了哥哥,这世上她在乎的只有他。
可他却说他的私事与她无关。
冷风似刀灌进喉咙,又化作铁爪狠狠锢住了心肺。
云意不停地咳嗽着,消瘦的身子缓缓蹲下,殷红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流出,落在了她脚边白雪里……
一夜风雪。
刚入卯时,陆晋出府准备上朝。
然就见云意娇小的身影还立在门外。
云意在府外站了一夜,此刻见他出来,脚都没了知觉。
她想上前,却一下扑倒在了雪地中。
陆晋眼底划过一丝诧异,而后蹙眉将她扶起。
云意爬起来,笑了笑:“先生,你还是关心我的。”
陆晋冷淡抽回手:“臣子本分。”
这样疏离的态度让云意的笑僵在了嘴角,心中才升起的热意又凉了下去。
不知何时起,陆晋也渐渐变得和其他人一样。
云意心底止不住的抽痛,可是又觉得本该如此。
她抬眸,忍不住又问:“先生,你是真心要娶七姐吗?”
陆晋见她得不到答案就不罢休的模样,眼神骤冷:“赐婚,是我亲求。”
云意眼眸一怔,愣在原地。
眼前的人转身上了马车。
云意看着马车远去,声音轻不可闻:“也好,你得偿所愿,也好……”
马车越来越远,她心底的苦闷感却越来越深。
云意浑浑噩噩地走着,不知如何回的宫,也不知如何走到她母妃的坟前。
雪地中一个隆起的小土包,便是她母妃云嫔的墓。
旁边,是一个新挖的土坑,那是她为自己所准备。
她们这些不受宠之人,在这宫中卑微到连死都没有人管,甚至于埋在冷宫中的荒地里,也不会有人去关心合不合规矩。
“咚”的一声,云意跪了下来。
“母妃,不久后,女儿便能去陪您了。”云意哽咽着说着,朝着坟磕了一个头。
“这些年女儿能活,多亏哥哥护着。他为了我,弃文从武,甘愿成为五皇兄的影子,我啊,真是个累赘……”
云意吸了吸通红的鼻子,却引的喉间发痒,又咳了两声。
“母妃,女儿有一心仪之人,那人极好,好到女儿不知如何形容。只是他很快就要和七姐成婚了。”
云意声音渐渐低哑,透着无尽的落寞:“我总在想,若您还在,若我像七姐那样受父皇宠爱,哥哥是不是可以把酒临风,吟诗作对,我会不会也能成为陆晋的妻子?”
她说着,眼泪簌簌掉落。
可惜她不能,也配不上。
她现在只有哥哥和这条命,而这条命也不过两月余而已了。
冬风凛凛,许久,云意才起身:“母妃,等他和七姐成婚,哥哥战场归来替自己正名,女儿也能放心的去寻你。”
只是不知,她能不能撑到那时……
两日后。
阿兰兴冲冲地跑进房,对正在发呆的云意叫着:“公主,六皇子回来了!”
无神的眼神瞬时有了神采,云意心中一喜,忙跑去了六皇子陵游所住的院里。
陵游所住院子是冷宫中最小的,而他的屋子也是院子里最破烂的一间。
云意站在门口,见陵游那高大的身影挤在破败窄小的房中收拾着,鼻尖微涩。
哥哥为她付出良多,但很快,他就能自由了!
云意正要过去,一股血腥味突然钻入鼻内,她心一颤,再细看,陵游背上满是血痕。
驼色夹袄几乎成了破布,点点沾血的棉絮裸露在外。
云意眼眶通红,又气的全身发颤。
这是刑罚司的鞭刑,可哥哥并未犯错,反而是得胜归来!
她紧紧咬着下唇,不该这样的,若不是她……
陵游似是听见了云意的声音,忙放下手中的薄被转身走到她面前。
背上的伤口痛的他脸色发白,然他还是扬起笑脸,从怀里掏出一被手帕包的严实的方物。
“瞧,这是哥给你买的胭脂,可喜欢?”
云意愣在原地,目光怔怔地看着陵游苍白的笑,嗓子干涩,除了满心的哀戚,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云意冲上前紧紧抱住陵游,哑声道:“谢谢哥哥!”
如果不是为了她,陵游也不会主动提出日后替欣贵妃儿子承受一切刑罚,甚至替他上战场杀敌,功劳归贵妃儿子,刑罚他一身全担!
她不想再做他的累赘了。
陵游却不知云意心中所想,只当她见他回来太激动,便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。
忽想起回京就听到的消息,他试探问:“我听闻二月十八,陆晋要迎娶宛瑶,你……怎么看?”
云意身子一僵,缓缓退离,强撑笑道:“先生喜欢七姐,他们成婚,云意很开心。”
陵游一眼便看出她在说谎,又气又心疼:“那你呢?你不想嫁给他?”
这一问让云意沉默了一会儿,却还是硬弯着唇角:“不想!”
陵游叹息,微颤的手将她脸颊旁的碎发挽在耳后,沉声道:“你若想嫁给他,哥哥定会帮你。”
云意强忍着泪,倔强的说着违心话:“他和七姐很般配,云意是真的开心。”
不等陵游再劝,她就以帮他上药为由扯开了话题。
等告别陵游,云意边走边算着陆晋与宛瑶的婚期,转步朝太医院走去。
太医院。
云意看着老太医,神色怅然:“若我停药,能否多活些时日,至少让我挺过二月十八。”
那天是陆晋和宛瑶成婚之日。
老太医一听这日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,只是……
“从公主用下第一颗药之时,命尽之日便已定了。停药无济于事,只会让公主走的更痛苦。”
老太医的话让云意眼眸一暗,只能无奈苦笑。
或许这就是她的命,她注定要带着遗憾离开。
云意转身正要离去,忽地想起什么,转头问道:“您觉得我哥哥如何?”
老太医愣了一下,而后抚须应声:“六皇子文韬武略,必有作为,只不过……”
他话未尽,但云意已然明了。
只是哥哥有自己这么一个累赘、软肋和牵绊,只要自己还在,哥哥难有出头之日。
不过很快,她就不在了,哥哥也不用被她拖累。
“那我便放心了,日后哥哥还请您老多照拂。”云意安了心,拜别老太医。
太学院。
才下学,云意便拦住了将要回府的陆晋。
陆晋不耐,原以为六皇子回来了,她能安分些,不想竟是一点没变。
他冷眼绕步离开,不愿理会云意。
云意一急,连忙拉住他的衣袂,却见陆晋眼角的一抹嫌弃后立刻松手。
嫌弃的目光她见多了,但从未有一次会像此刻这般尖锐,刺得她喘不过气。
她垂眸,喃声低语:“如果能回到你我初见该多好……”
至少那时候温暖如太阳的你只当我是众生,不曾偏爱,亦不曾厌弃。
陆晋脚步一顿,转头看向她,心中的烦躁莫名褪去:“公主说什么?”
云意抬起头,将一直紧握的左手缓缓摊开,一块暖玉静静躺在掌心中。
“先生,你给我这玉时,曾说会允我一件事,不知可还算数?”
陆晋闻言,才消去的怒意重新涌出,面色一冷:“公主想要什么?”
云意见他冷了脸,心间苦涩,却还是深吸了口气,将那从出现便就扎根在了脑海的心愿说了出来。
“你和七姐的婚事,交给我来操持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