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生下来就是个灾星。
我妈生我时,本就难产,又看到天上有星星坠落,好不容易保住了命,却再也无法生孕。
为此,我爸和我妈离了婚,我妈出去打工,把我扔给了姥姥。
三岁左右的时候,姥姥带我去村口买糖吃,我接过糖后开始大哭,边哭边嚷:“婶娘没有脸,婶娘没有脸……”
姥姥很尴尬地把我抱回去,第二天,张婶娘死了。
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几回,姥姥觉得稀奇,又怕别人拿异样的目光瞧我,便叮嘱我以后看到奇怪的东西,只能偷偷告诉她。
大概是我五岁的时候,村里要整理族谱,大人们为了一个老祖宗的名讳争论不休,我当时脑袋一懵,翻着白眼,就把老祖宗的名字念了出来。
大人们一翻地方志,竟真跟老祖宗的名讳,一字不差。
大家都惊呆了,姥姥问我是怎么知道的,我老实回答:“过节扫墓拜老祖宗的时候,我看到了老祖宗,他老人家让我背的。”
我说的是真话,但没有人相信。
从此,人们开始说我邪性,专门跟死人的事沾边。姥姥气得要跟人拼命。
不曾想,这话传到了隔壁村我奶奶的耳朵里,她又和人们描述了一番奇闻。
奶奶说,我刚出生的时候,整个屋子除了生孩子的血腥味,还有一丝异香。更神奇的是,她老人家还看到我身边,趴着一只八条尾巴的黑猫,凶神恶煞,见人就咬,还把她袖管撸起来,给大家看。
果然,她的胳膊上,密密麻麻的,都是猫的抓痕。
姥姥听闻此事,跟奶奶大吵了一架,回到家气得不行。
我端了一杯水递给姥姥,安慰她:“姥喝水,姥不气。”
姥姥摸摸我的头,一脸慈爱,“那张老婆子净是瞎说,我家灵儿乖着哩!什么黑猫,胡说八道,除了她谁瞧见了!”
我停顿了几秒,小声回答:“姥,我瞧见了。”
“啥?”姥姥懵了。
在我的记忆里,确实是有这么一只黑猫,从我襁褓的时候就跟着我,每当奶奶靠近的时候,就对她龇牙咧嘴。
后来,我被妈妈带到了姥姥这里,它就走了。临走前,它还跟我说:“现在有人保护你了,我以后再来找你。”
按理说,我那时候不到一岁,是不大记事的,可这个事儿,我却记得分明。
姥姥听完我的话,呆了半晌,思索一番道:“呸,那坏婆子八成是想把我灵儿扔了。没想到我家灵儿福报不浅,那猫儿肯定是灵儿的保护神。但是灵儿,这事不能再跟任何人说了,晓得不?”
看着姥姥郑重其事的模样,我点点头。
我的童年,虽然没有父母的关心,但因为姥姥的疼爱,我从未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任何不同。
所以姥姥的话,我肯定是要听的。
七岁的一天,我发现姥姥的脸,也被一层雾气挡住了。
没过几天,姥姥去世了!
姥姥过世后,妈妈带着一个陌生男人回来了。我跟妈妈不亲,她对我也比较冷淡,倒是这个后爸对我挺好的,给我买新衣服,让我上学。
半年不到,后爸失足从房顶上掉下来,栽在一根钢筋条上。听说,他是想在姥姥的平房边,给我盖个小屋子。
我哭得很厉害。
其实,昨天晚上我就看见了他脸上的雾气,只是我不敢说。
我妈在家呆了很多天,后爸的葬礼也无心打理,还是舅舅一家操持办的。
我没去上学,在家守着我妈。我很害怕。因为我看见她的脸上也出现了雾气。
我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,抽抽噎噎地喊她:“妈。”
她一把把我的手甩开,然后像看一个怪物一样惊恐地盯着我,大吼道:“不,我不是你妈!”
她跑出去了。
再也没有回来!
傍晚的时候,有人在河边发现了我妈的尸体。失足还是想不开,没人说得清。
妈妈的后事和“爸爸”一起办了。最后,是舅舅一家收养了我。
他们收养我的第二天,表哥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,他们吵嚷着说要出去“旅游”。
很快,他们决定好了时间,让我看家。
一大早,舅妈和表姐,都喜气洋洋的换上了新衣服。
临走的时候,表哥有些不忍心,给了我十块钱,叫我买零食吃。
我捏着钱,抬起头看着表哥,委屈的想哭!
因为我看到,好大一片雾气笼罩过来!
我看见舅舅、舅妈、表哥、表姐的脸,都变得模糊不清。
我拽着表哥的袖子,用几乎沙哑的声音,结结巴巴地喊他:“盛盛哥。”
“咋了?”
表哥刚说话,舅妈就过来一把打下我的手,怒气冲冲地道:“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了?鸡喂不喂了!”
我垂着头,不敢再说话。
表哥笑了笑,趁着舅妈不注意,悄悄跟我说:“我们过两天就回来了,灵儿,我给你带礼物。”
看着舅舅一家的背影,我难过的把头低下去……
我没有等到表哥的礼物。
当天,他们坐的那辆大巴出了车祸,无一生还。
过了两天,我被人送回姥姥家。
姥姥这边没有了亲眷,奶奶一家不肯要我。村里人嫌我是个灾星,对我敬而远之,我没地方去了。
没想到,有个人站了出来。
她是村里有名的神婆,谁家有“生病”的,都少不了找她,小时候还给我叫过魂。
她姓姜。
大家都叫她姜婆婆。
姜婆婆脾气不好,平时也不怎么出门。我每次见到她有点怕。
可姥姥对她很客气,总是“老姐姐”的。姥姥说:“姜婆婆是有本事的人,有本事的人就该受到大家尊重。”
那天,我正在灶头生火,糊了一脸的灰。一抬头就瞧见姜婆婆用一种震撼的眼神看着我。我小心翼翼地打量她。
“你盯着我做什么?”姜婆婆开口了。
“我——”我把眼睛收回来,垂着头,又一想,不对啊,这是我姥姥的房子,是我家。于是,我壮着胆,问她:“婆婆,你,真要收养我?他们,他们都说我是灾星,你你为啥要收养我呢?”
姜婆婆板着的脸露出了一丝笑容,这笑带着点自豪,“天女擎香!长庚入梦!灵猫护体!谁说你这妮子是灾星!你这是朱雀乘风,天生皇帝命啊!皇帝命,贵不可言!贵不可言啊!”
姜婆婆说我是皇帝命,身上有秘密,可我问她,她又不肯说。只是拉着我,让我跟她走。
姜婆婆的家也是个小平房。跟姥姥家略有不同的是,她在堂屋的左边开了一个小门,那边有一间与整个房子极不融洽的大单间。
姜婆婆每天早、晚,都要去那大单间待上一阵,一呆就是两个小时,且不许我跟着。
其实我知道,那个屋子里有她供奉的仙家们。这在整个村子也不是什么秘密了。
有一天,姜婆婆被人叫去“看病”。我大着胆子,趴在小院门前朝里头看。忽然间,我的目光和小门里的一道目光对上了。
那一双滴溜溜的,黄豆子般的眼睛。
我怔住了,它也怔住了。
我们四目注视了一会,我觉得有点害怕,想起身走。然而那个小门里,却伸出一双细小的爪子。
那似乎是个小动物。
很快,它钻了出来。
小小的倒三角脑袋,三角形的耳朵,身形跟一只猫差不多。除了爪子是黑褐色的,身上皆是黄褐色。
居然是个小山狸!
它站在玄关处,盯着我看,没有丝毫的畏惧。
大约一分钟后,我觉得头晕晕的,听见了一声尖利的笑声。
“嘻嘻嘻嘻,好香呀!皇帝命!好东西……妙呀妙呀……嘻嘻嘻嘻……”
与此同时,我眼前的一切,都变成了重影。
“小山狸,好大的胆子!”
忽然。
姜婆婆的大呵,惊雷般在我耳边炸裂,我醒了。
只见姜婆婆站在我的面前,拿着一根桃木剑,满面怒容。
“姜婆婆,我,我……”我害怕极了。
“你跑这里做什么?”姜婆婆吩咐道,“快去给我倒杯水。”
“好,好的。”
我怯弱地走了。
这天夜里,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。
梦里,那小山狸又来了,一阵红光闪烁后,它竟变成了个年轻小姐姐,穿着大红色衣裙,端着一盘子叫人垂涎欲滴的糕点,笑语盈盈地招呼我过去吃。
那糕点,真好看啊,我真想尝一尝呀。
可我有些胆怯,不敢过去。
她看着我,奇怪地问:“小妹妹,你怎么了,过来呀。这些都是送给你的了!”
我咽了咽口水,忍住了。
“我,我不认识你,姥姥说了,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。”
“小妹妹,我不是什么坏人呀。”
她还在对我招手。
我不敢继续朝前走,站在原地,盯着糕点,默不吭声。
她停顿了会儿,又笑道:“那这样好不好,小妹妹,我把糕点放在这里,你自己来拿。”
我摇摇头,“你为什么要给我吃的呢,你想干什么呢?”
小姐姐笑起来,声音妩媚又动听,“因为姐姐喜欢你呀,想跟你做朋友了。”
我抿着嘴,不答话。
她想了想,一伸手,在她的手上出现了一件粉色的公主裙,漂亮极了。
“呀!”我忍不住赞叹了声。
“小妹妹,姐姐家里有很多很多好吃的糕点,漂亮的衣服,还有许许多多的好东西,只要你答应去姐姐家做客,姐姐就把这些都送给你。”
“去你家做客?为什么要去你家做客?”
“因为姐姐家里最近有喜事呀!小妹妹是皇帝命呢,是贵客哩!姐姐想请个尊贵的客人来撑场子哩!。”
她边说边朝我走了几步,只是似乎受到了什么阻力,又后退了一步,站在原地。
“小妹妹,你就答应去姐姐家做客,好吗?”
我想起姥姥说过的,不可以随便去陌生人家,便摇了摇头:“不行。我不能随便乱跑,我得问问姜婆婆。”
“问那个老婆子做什么!为什么要去问那个老婆子!你是不是瞧不起本座!”猛然间,她似乎生气了,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。
我吓得赶紧转身跑,“咚”一声响,从床上摔了下来。
我醒了。
姜婆婆闻声跑进来,看见我坐在地上,又好气又好笑地说:“这么大个女娃娃,睡觉怎么还会落到地上来呢!你是不是做噩梦了?”
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,“对,婆婆!我做了一个梦,我——”
我张张嘴,哑语了。
就这么一会儿工夫,我忘了自己的梦。
姜婆婆看了我半天,嘱咐我再睡会儿。
临出门前,姜婆婆又叮嘱道:“灵儿,你可别再去那个屋子了,否则婆婆要生气的,晓得不?”
她板着脸的样子真吓人,我赶紧点头。
躺在床上的时候,我才突然想起来,姜婆婆穿了一件崭新的衣服,打扮得整整齐齐的。
这外头天才蒙蒙亮,她这是要去哪里呢?
来不及多想,我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。
等待我起来吃早饭的时候,姜婆婆还没回来。
村里的汪婶娘,火急火燎的来了。
人没进门,便开始大声喊:“姜婆婆,姜婆婆,你姜婆婆呢?”
“婆婆很早就出门了,还没回来哩!”
“啥?出门了?这——”汪婶娘话未完,李婶又风风火火地到了,“哎呀,大妹子,你咋还在这聊了,赶紧的,把姜婆婆拉上,咱们走哇!”
汪婶娘快哭了:“走不了,她,姜婆婆不在家啊……”
说完,我就瞧见汪婶娘脚一软,瘫坐在地上,哭道:“这可咋办啊,这可咋办啊,我的儿啊……”
这个早上,村里不少人陆陆续续往我们这里跑,都是急着找姜婆婆。
我再怎么懵懂,也明白,这是出了一件大事。
他们没等到人,只好走了,嘱咐我姜婆婆一回来定要她赶紧去汪婶娘家。
很快,我也知道了,汪婶娘的儿子——我唤细牛哥的,出事了。
风细牛是个比我大十来岁的少年。早年辍学,跟着村里的木匠学手艺。
昨天夜里,他跟着师傅去镇上做完活儿回来。刚回到家,就嚷嚷着头疼。汪婶娘给他煮了面,看着吃了两大碗。
吃完,细牛哥还是说头疼,很快就去睡觉。人也没有别的症状,所以谁都没太当回事。
不料今天早上,汪婶娘做好早饭,细牛哥还没起来。
风二叔觉得儿子在家偷懒,生气地踹开了门。
这一看,可不得了,他瞅见一只巨大的蛇缠在儿子身上。风二叔懵了,他揉揉眼,又什么也没看见。
风二叔惊魂未定地走过去,发现细牛哥不对劲。他脸上煞白,嘴唇也是白的,没有一丝血色。干瞪着眼,怎么摇晃都没反应。
风二叔喊了一声“坏了”,就让汪婶娘赶紧来找姜婆婆。
结果,汪婶娘才一出门,木匠师傅的媳妇就来了,哭丧着脸说“木匠不行了”。那边还请大夫看过了,大夫看着直摇头,说不出任何症状。木匠娘觉得是中邪了,他媳妇不信这些,想到她老公是和细牛哥师徒两个人一起去镇上干活的,所以来问问情况。
汪婶娘一听这个,那还了得,也顾不上木匠媳妇,就赶着来找姜婆婆。
可姜婆婆,天还没大亮就穿了新衣裳出门,我也不知道她的去向。
一上午,整个村子,哭爹喊娘的。
我搬个小板凳,坐在大门口喂鸡,想去瞧热闹又不敢去。
细牛哥的妹妹,风细甜跑来找我。
“风灵!”她哭红了眼睛,站在我面前,“你晓得我哥出事了吧?”
我点了点头,她哭得更狠了。
“我哥,我哥……”她抽抽搭搭的,也不知道说个啥,我没听清。
“你这妮子跑这干啥来了,你家里乱成那样,你还到处瞎跑!”路过的李婶正巧看见了风细甜。
“三婶子,我,我想让风灵去看看我哥。”她跟李婶娘说话倒是清楚。
李婶娘瞅了我一眼,“胡说八道哩!风灵一个小丫头片子——”
“可是你们不是都说她能见着鬼吗?”
风细甜这话一出口,李婶和我都愣住了。
没一会儿功夫,我被带到了细牛哥家。
大家看着李婶娘把我领过来,都有点莫名其妙。李婶娘小声跟风二叔说了几句话。风二叔走过来,和蔼可亲地道:“灵儿,你给看看,你细牛哥沾上啥东西了不?”
有人不屑地道:“这个小丫头片子,她——”一句没说完,风二叔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。
我小声回答“好的”。
接着,我跟着人进了细牛哥的卧室,汪婶娘还坐在一边抹泪,风二叔说清了缘由,汪婶娘半是迟疑地看了看,还是让开了道路。
实际上,我从一踏进这个屋子,就觉得很是不舒服。
那种感觉,就像是有双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。我每向前走一步路,呼吸就愈加艰难。
我想转身离开,可是风二叔、汪婶娘、风细甜,都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。
这是我生平第一次,感觉到自己被人需要。
我强忍着难受,咳了几声,向细牛哥靠近。
细牛哥的眼睛圆瞪着,面无血色,嘴巴半张着,好像要说什么。
但他身旁什么东西都没有,他的脸上也没有雾气。
我看完就走出了屋子,剧烈咳嗽起来。
风细甜立刻给我端了杯水。
“大侄女啊,我儿子,咋样?”汪婶娘迫不及待地问。
我摇摇头,回答:“什么也没有。我什么也没瞧见。”
话说完,风二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,呆呆地坐在椅子上。早先的那个人马上道:“就讲了嘛,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个啥,她又不是姜婆婆!你们真是……”
我觉得我可能是说漏了什么,让他们误会了,忙补充道:“二叔,婶娘,你们别担心,细牛哥死不了。”
“啥?”
风二叔马上眼睛里有了光。
汪婶娘拽着我的手,急着连问:“灵儿,你说啥,你说细牛死不了,你,你是不是看见了啥?”
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。
但根据我以往的经验,一个人要是快死了,我就能瞧见他脸上的雾气,从没有看错过。
于是,我坚定了语气答:“死不了的,细牛哥死不了的。”
随着话音落下,空气中却有一个充满戏谑的语气讥讽道:“小丫头片子,天眼都没开,就敢来管闲事!”
这声音,是从细牛哥的屋子里传出来的,我赶紧转过身跑去看。
在门口,我看到细牛哥的屋子里,盘着一条巨大的蛇,正瞪着眼睛,对我吐着鲜红的蛇信子。我吓得大叫起来,随后便不省人事了。
我这一昏倒,再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了。
据说姜婆婆非常生气,把村里的人都大骂了一遍,责怪那些人把我叫了过去。
姜婆婆还给我带回来一个手链,黑漆漆的一根绳子,吊着一个生了锈的小铃铛。她嘱咐我好生戴着,片刻也不能离身,说我是尊贵的皇帝命,搭理这些乡下货做什么!
我好了以后,风细甜代表他们家来看过我,还给我买了些零食。
我问她:“你哥好了吗?”
她抿抿嘴,“算,好了吧。”
这话有点奇奇怪怪的。
我把零食分享给风细甜。好一会儿,她才告诉我,“我爸妈不让我跟你说哥的事情,姜婆婆会生气。”
“那你哥到底好了没呀?”
“好了,能下地,能说话。只是——”风细甜停顿了一会,“我爸妈说没啥事,可我总觉得哥不太对劲。我,有几回,瞧见他一个人跟墙壁说话哩!”
我跟风细甜还没聊几句,她就被人喊回家了。
我想自己去看看细牛哥,但姜婆婆好像不乐意我跟他接近。
晌午的时候,我去地里摘菜回来,却意外在田埂上撞见了细牛哥。他蹲在地上,不知道做什么,嘴里念念有词。
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,喊他:“细牛哥。”
细牛哥没理我。
我大着胆,拍了拍他的肩膀,再喊了声:“细牛哥,你,你干啥了?”
他转过脸来,面无表情,突然间,他朝我吐着鲜红的蛇信子……